我的家在皖北,童年的记忆里,在广袤的平原上,除了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房,还能称得上是“建筑物”的,就只剩下那此起彼伏的柴草垛了——黄的是麦秸、玉米秆,黑的是红薯秧、棉花柴,棕的是黄豆、绿豆的秸和叶——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圆或长,或无规则零星散布、或密密匝匝堆叠相连。一年之中,乡亲们除了春种夏锄秋冬藏,还有一项重要的活计就是“拾柴禾”。我和伙伴上学的时候,背着书包还要带个筐,以备放学后割草或捡柴用。毕竟柴草是仅次于粮食的人们赖以生存、生活的最重要物质呀。
与烧火比起来,捡柴算是相对惬意的。那时,家家支的都是地锅,大人做饭、小孩烧火,烟熏火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完没了。遇到阴雨天,柴禾返潮,厨房低矮,气压又低,火难点、烟难排,满屋的烟气呛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最为难挨的是夏天,太阳像火球,灶坑起烈火,烧火就如同架在火上烤。置身其间,满身是和着灰的汗,一抓几缕灰道道,一抹成了个“大花脸”。柴草中的各种小虫也趁机肆虐,爬上身叮咬,痒痛难忍,苦不堪言。那时候,最盼望的是赶快烧完火,然后扑进清亮亮的河水里,痛痛快快地通体洗个清清爽爽,当然最好能顺便再摸上些鱼和虾。我大伯的二女儿,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烧完火后扑进河里,再也没能走上岸,那时她刚满11岁。不知道是因为当时她太热了以至于被河水“激”得虚脱了,还是一个女孩承担不起农村重男轻女的压力和无尽无休的劳累寻求解脱了,也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炊烟袅袅,总之,那个疼我的姐姐走了。
那时,家家住着茅草房,灶间堆满烧柴,四周又是柴垛,因此防火就成了一大要事。“防火防盗防虐疾”,防火居于当时农村“三防”之首。大队部邻道的整面墙上用石灰水刷着八个大字:“水火无情,烧着不轻”。虽然文理不通,但防火的重要性谁都明白。即便这样,村子里几乎每年都有火灾发生,乡亲们大都家徒四壁,谁家遇上了火灾,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所以,每年腊月二十四,家家都会郑重地“祭灶”,虔诚供奉着“灶神”,并在神像两旁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以糖、甜酒作供品,送上纸画的苹果,意在把灶神的嘴吃得甜甜的,好到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时说好话、甜话,佑护一家来年平安。
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和农村卫生条件改善,渐渐地,有些人家用煤炉、柴油炉代替了地锅,后来又改用沼气池,直到今年初,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也用上“娃子”了。我一时竟没能明白怎么回事。原来,家乡加快城乡一体化建设步伐,煤气管道进村入户铺到了城市周边乡镇,也辐射到了我们村,农村人世世代代烧饭不用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望着蓝荧荧的火苗,乡亲们心里那个喜哟那个乐哟,家家敲锣打鼓放鞭炮,欣喜之情丝毫不亚于过大年。用上了煤气,乡亲们却绝口不提“煤气”二字,因为“煤气”音同“霉气”,不吉利。他们又嫌“瓦斯”太洋气、不顺口,还是“娃子”显得亲切,熨合他们如同喜抱子孙的喜悦之情。
听到母亲欢喜的笑声,回想起年近古稀的双亲,为了子女曾经受的苦、遭的罪和几乎熬干了的心血,我不禁鼻子一酸。这一酸之间仿佛岁月跨过了二十年、三十年,那袅袅炊烟下如炽如烤的烈焰,瞬间变成了乖巧温顺的火之精灵,托举起了新农家红红火火的日子。
岁月匆匆,弹指一挥间。
“灶神”变“娃子”,见证着祖国的发展壮大。
岁月,真的在袅袅炊烟中穿行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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