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 怡
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一壶酒叫醉生梦死。建安文学领军人物曹操的故乡安徽亳州,有一壶酒叫古井贡酒。听说在亳州,麻雀也能喝二两。不知道麻雀喝醉后,亳州这个药都有什么解酒药是专供它们解酒的。哪有什么灵药呢?即使是人间最了不起的医生,生病了也要找别的医生诊疗呀。但是亳州这个著名的中药之都,确实盛产一种灵药。这药便是亳州人的神情。
和中药材待得久,人们的脸上也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亳州人从药材种植的周而复始和欣欣向荣中走来,他们无论是做了药农还是药商,手掌都抚摸过一株一株的药草,都合十祭拜过同样出生于此的汉代著名医学家华佗。亳州人的一动与一静,是一种景致是一种想象是一种智慧。
古往今来,人们模仿着华佗五禽戏,从来不至于对别人嘲笑自己像某种动物而感到难堪和耻辱。模仿虎、鹿、猿、熊、鸟五种动物的动作和神态,来调理自己的气息、舒展筋骨,通畅筋脉,是亳州人与众不同的价值观。
他们愿意,自己平素的言行有动物的影子,时而拘束时而放逸,时而闲适时而守礼。人生在世,一味以人的姿态任性孤行,也是不行的。
亳州的草木与动物与人,都在守着某些规矩。好像人们在模仿着,那些动物的神灵就总在人类耳旁柔声解释。这之间的互相陪伴和静心观看,实在是养生的美学,和生态的秘密。好像大家捆绑在一起,便能经得起岁月残酷的打磨了。
也是这样一起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吉祥美好,兽或许成为神兽,人或许也得到长寿的象征。
亳州人的目光涌动着一些激情,但他们不需要口号不需要承诺,他们就那么站一会儿,闻闻中药谈谈养生,与前来批发药材的顾主对视,这就够了。
他们卖药材的摊位和店铺里,可能每天有一千个一万个买卖时发生的小故事。其中一个故事一定是他们对外地人讲芍药。
芍药,是中国古代表达爱情的花,与今时今日的玫瑰差不多。古人吃芍药,用来泡茶熬粥,效用可以抑制脸上的暗疮,延缓人们皮肤衰老。芍药花是亳州市花,是在亳州栽培最早的一种花卉,从古到今都有相当大的种植面积。
大概亳州人骨子里是天性浪漫,他们早就被《诗经·郑风·溱洧》里面那句“唯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打动了。
于是亳州市的路名里就有白芍路。毗邻的,是牡丹路和银杏路。那些花卉和药草名字的道路,让人感觉到每种文明都在城市建设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而这样含有花草意的路名,无端地让人不浮躁。
芍药之外,还有不知多少种中药在亳州的土地上,在这个地方的光阴里缓慢成熟。这里的人有养生的天赋和中医的才能,他们相辅相成,烧制着药膳,酿造着药酒,研习着五禽戏。
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一夜崛起的新闻,迅速成名、一劳永逸的药方。逛一圈药材市场,很少看到新鲜、过度吹嘘的偏方,这里有的是耐心中药学家的科学典籍,是日日辛勤积累下来的业绩,是永垂史册。
亳州人的生活,舒适却不华贵。往往承受过大荣华、大发达的城市,到现在就总是懂得退让和低调。
三千七百多年前,商汤王建都于此,商汤王胸怀仁厚,有着”网开一面”的典故。有一次,商汤王在外出路上,看到有人四处设网,想要把飞鸟打尽,说,四面八方的鸟都要落入网里。商汤王听后感叹万分,立刻命令跟随的人解开三个方向的网:“鸟儿想往左边的,就去左边;想往右边的,就去右边;想高飞的,就高飞;想落下的,就落下来。”
当时的各国诸侯,知道商汤王的仁德,一时间归顺商汤的有三十多国。
对禽兽都施以恩惠的商汤王,神医华佗故里传承下来的五禽戏,历史的章章节节仿佛总在前后呼应着。和学理无关,和本性有关,这里的人从众生差异到等量齐观。
他们从不掌握什么,像是为自己找些温馨的伙伴,于是亳州人从来都不会疲倦和狼狈。他们都想成为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因为这个地方自古就有文化和良知。
人们说亳州是上苍的恩赐、仙人的遗址,在这曾经有些帝王气的地方,弥漫着一种托付。这里自古是商业重镇,亳州老街从春秋时即是邻邦物产重要交流之地。
历史上,老街一代的街区汇聚了从前的很多商业会馆,清末民初有大小钱庄三十三家,各类商店、栈、号、行、庄近千家。到光绪年间,亳州老街成了明清建筑、以石条铺地的以行业命名的街道。帽铺街,在清代以销售各式帽子而远近闻名;卖布的称白布大街;卖竹爬子的叫爬子巷;卖煤的煤场街,卖鲜鱼的德镇街。
每一条老街都有它巨大的命运,不是宽广的大路,却是独立和历历在目的。它们的存在给了在外打拼的亳州人一个带着镀金光泽的年代。
“幅铺市”、“花子街”、“干鱼市”、“竹货街”、“打铜巷”,这些繁华深处的街巷,穿越了沧桑的历史,精美而让人敬畏。
或者在某些年代,它们的表面会落魄,可是这里是亳州人的性情,是民间的汇集,孤独也好,恩怨也好,低调的贵族感也好,这些老街有着人间的热闹,有着重门叠户的情缘,也有着自家人生的安稳。它们曾经是那么乐观、那么充满生机、给了这个城市的人某种荣华。
老街的住户在时间中转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如今仍然有很多富有创造天赋、有着高贵心智的匠人们,做石匠木匠也好,搜罗珍品奇物也好,卖药材和麻油的也好,做缝纫店开亳州小吃也好。从前的那些手艺,起承转合地流传下来。
不再满目都是富贵,也没有往年的盛气凌人,却有着上百人的手艺,亳州的民俗文化,多了些牢靠和厚实。
如果说中药文化是仁德,那建安文化大概是文徳。不是隐居生活的布衣学者,而是立志做一番大事的曹操。这片土地,承载过太多战鼓马蹄,却也承载着建安文学的奥义。亳州之盛,盛在心态。
舆论再强大,如何去说曹操的阴沉,如何强调他的“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他却大力倡导,将建安文学带入辉煌。他的孩子曹植曹丕不但精于兵法还毕览群书酷爱诗文,不但著作甚丰,还是建安文学的积极创作者和倡导者。
曹操在战争中无论集中了多少生死对手,无论如何为了政权多么奸诈强横,他的气度和心态实则表现在他收纳了许多飘零智者。不管这些智者最先来自于哪,效力何人,建安十五年,曹操发出求贤令,他们最终成为了成就了建安文学。
像一位有着满脸哲思的老人,不是住在粉墙黛瓦的梦里。而是行走在古老的地下运兵道里。
曾经,曹操在讨伐董卓失败时,率军返回家乡亳州。为不暴露兵少将寡的弱点,修筑地下军事防御站道,将士兵通过运兵道来回运送,又以运兵道的复杂多变出奇制胜迷惑敌人。地下运兵道在亳州的地下蜿蜒延伸,照明、通风、陷阱设置精密,得以攻守兼备。
很多人说曹操睿智,也在于他深谙人性的阴暗。他了解人性,懂得人性的必然。
如果当年曹操是一个不想卷进人性漩涡、留得一身清白的人,亳州城的地底下就不会有如今的运兵道了,东汉末年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现在的亳州人是幸福的。
践行幸福生活的真理是什么,是多情的酒水是深山的药材是悠悠我心之志。是汩汩的古井贡酒是药香荡漾的神奇草木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浪漫诗风,细细地拂拭着亳州人。
行程接近尾声,我们去了有“神剪”之称的戴舫的剪纸民俗馆。看这位手工艺人的获奖作品《五禽戏》,还有她通过剪纸表达亳州风土人文的《花木兰》。
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是亳州人,十二年戍边御敌的军队生活之后,她谢绝朝廷的封赏,回到家乡伺候父母。花木兰用一退作一进,她的精神显然深深地影响了当地人。隐退之后,会是籍籍无名。但是她的身上兼具着豪情和退思,她在前线御敌作战时,拼尽全力,屡建功勋。
想象木板墙外花木兰敲门回家的那一幕,她敲得或许从来都不是现世之门,而是历史之门。于是现代的亳州手艺人,在小城的微风细雨中就地取材。他们磨砺脚步,忍受苦役,有朴实和低调,也有大彻和大悟。
亳州,情长,药暖。身安乐处,便是心安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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